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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人去了。

昭願道:“娘,您何苦——”

“你懂什麽?如今我們一家老小的頭相當於寄在脖子上,只等陛下一道旨意下來,隨時便可拿了去。你以為是兒戲?”張夫人轉頭斥道。

昭願強硬著:“我不相信爹降了晉!”

“你不相信有什麽用,要在上面的相信。記著,少說話,少發聲,該忍的時候,就得忍著。”

人的記憶真正清楚的時候,是從幾歲開始的呢?起羽覺得自己屬於比較晚的一類,大約七八歲以後,條理才比較分明一些,而之前發生的,有的有印象,有的一團模糊。

六歲的她那時在牢裏是怎樣過的呢?她現在就在想這個問題。

“姐——姐——”落羽嘻嘻著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

澪羽沄羽一向怕她,在一旁不敢過來。

她看著眼前的小人兒:白生生的面頰,粉嘟嘟的嘴唇,黑汪汪的大眼睛……她一直看著她,直到母親叫:“阿起你幹嘛?小妹要被你捏哭了!”

“哦。”她如夢驚醒,趕緊松開,幫妹妹揉揉被捏的臉蛋。

張夫人把小女兒抱起,“你是不是沒人欺負了,來耍妹妹?”

“是啊,本來就沒人欺負嘛。”她無賴道。

夫人哭笑不得,“老實呆著去,腳還沒好,小心真成了跛姑娘!”

“四哥——”她隔著柵欄喊:“我要吃——”

昭壽道:“千張肉!”

“黃金雞!”

“酥油餅!”

“九子粽!”

兩人異口同聲:“紅燒蹄膀!”

隔欄裏誰噗哧一笑。張夫人一看:“呀,這不是懷良懷秀嗎,怎麽,你們也被抓起來了?”

高懷良高懷秀是大將高行周的幺子長女。高行周與符彥卿乃同僚,一齊守晉安寨,想來他們被關進來的原因都是一樣的。

懷秀約摸十四,她起身向張夫人斂衽為禮:“拜見世伯母。”

“快起快起,”張夫人走到欄邊,因隔著距離,只好做個虛扶的動作:“賢侄賢侄女受苦了。”

高行周中年喪妻,一直並未續娶,也無納妾。他又是武將,成日在外打仗,是故懷秀年紀輕輕,就已經挑起家中大小不少事。

她道:“我們昨晚被押至此,聽說爹爹他——”

“咦,”起羽發聲:“他是怎麽回事?”

懷秀轉頭,她指著懷良。

張夫人道:“大人說話不許插嘴。”

起羽聽若未聞:“他是男的,怎麽可以和他姐姐關在一塊兒?”

啊?張夫人也楞住。

高懷良八歲左右,小小孩子,因自幼習武,臉蛋雖還圓圓,卻已透著股英氣。起羽想起他長大後一身正氣浩然的樣子,幾乎從沒給過自己好臉色,就有些牙硌得慌。她奸笑:“這小孩長得真可愛!”

張夫人糾正:“怎麽叫的?要叫人家哥哥。”

“哥哥?我看叫疙瘩好,木頭疙瘩!”

不等張夫人出聲,她又迅速道:“餵,疙瘩,你還沒說你怎麽跟你姐姐關一塊呢,是不是怕了呀?”

懷良瞥她一眼,把頭轉過去,明顯不願睬她。

哎唷,難道這釘子還是打小吃起不成?她大聲嘆氣,對著木柵欄道:“本小姐對你說話也沒反應,怪不得跟某人是一類啊!”

懷秀又笑:“我瞧符大小姐有趣得緊。”

“瘋丫頭一個罷了。”張夫人說著,一邊不無擔心的瞅瞅大女兒的腳,這牢裏沒醫沒藥的,莫要真個變成跛姑娘才好。

起羽註意到,她轉轉眼珠:“丫頭老媽子們都關到哪兒去了,今後沒人服侍我們了?”

張夫人不知好笑好氣:“沒心沒肺的丫頭,還想有人服侍!”

“那她們哪去了?”

“被充公,罰到別人家做奴婢,或者發去做苦役!”

卻是另一邊隔欄中的人答。

“啊!”金姨娘尖叫。

“怎麽了?”張夫人問。

“他他他他——”金姨娘捂住嘴,楊姨娘也看清了,一手牽一個娃兒連退數步。

起羽隨張夫人過去,清清晰晰聽見母親倒吸一口冷氣。

唔,確實可怖。

“開飯啦!”獄卒的聲音適時響起。

眾人回過神來,集體自動靠到遠離那人的一邊。

撈到底都見不到半粒渣的稀粥,起羽用木勺有一羹沒一羹的舀著。沒勁。

旁邊一只烏黑油亮的活螂子抖動著它兩根大長須探頭探腦經過。

她若無其事的繼續吃,一邊目光灼灼地揣摩它前進之方向。

咻!從幹草堆上竄過去。

咻!在溺桶上停留了一會兒。

咻!正中目標!

張夫人猛地跳起,那動作靈活快捷得簡直連兔子也望塵莫及,兩位姨娘隨之尖叫,“它……它會飛!”

“來人,快來人!”情急之下忘了身在牢裏,張夫人僵硬地叫著:“快來人呀!”

一名獄卒舉步悠行,瞥過一眼。

“有、有活螂子!”

獄卒咧嘴就樂:“夫人,這可多得是吶!”

“不行,你得幫我們除掉它!”

獄卒聳聳肩,打個哈欠轉身就走。

“餵,你等等!”

“娘,你比它大那麽多,打死它不就成了?”起羽送一口粥到嘴裏,含糊不清道。

“哼,說得容易!萬一它後面還跟著很多只……這麽大,”夫人語氣中充滿敬畏,同時也充滿惡心:“要是它飛過來——”

“嘔!”她話沒說完,兩位姨娘已經同時吐出來了。

“娘!”兒子們在那邊喊,可惜幫不上什麽忙。

眼瞅著要出人命,起羽搖搖頭,脫下鞋提在手裏,一瘸一崴慢伶伶走過去:“哦,這只還真夠大的。”

姨娘們抱成一團,緊張的看著她。

啪!一鞋子甩過,罪魁禍首立斃於鞋板之下。

三個女人全怔著,她再一瘸一崴慢伶伶穿回鞋子,把禍首的屍體踢出母親大人視線之外,扭頭笑笑:“這只確實夠大的!”

“嘔!”這下連張夫人也撐不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4、洛陽大牢(中)

“大哥,大哥你怎麽啦,你醒醒,你不能死啊!”

半夜,當符氏一家在疲憊中迷迷糊糊各自蜷縮著入睡的時候,一個聲音將他們激醒。

牢獄裏一片陰暗,呼聲似乎從看不見的盡頭傳來,黑漆漆的地方驟然冒出這樣鬼哭似的聲音,澪羽沄羽哇哇喊:“娘!”緊接著放聲大哭,把還沒弄清楚情況的落羽也一起驚哭了。

“誰?幹什麽?”對面的男孩子們也醒了,只聽昭願壯著膽子喊。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空洞洞的回聲,仿佛除了他們一家外,其它所有人全都消失了。

“鬧……鬧鬼呀……”楊姨娘摟住兩個女兒也抖著嗓子嚎起來,金姨娘撲到欄桿前,“遠兒!逸兒!”

“娘,別擔心,我們在這。”昭遠昭逸答。

“大哥,你不要死啊,你死了咱爹咱娘一大家子人怎麽辦吶——”淒惻的聲音再次傳來,張夫人提高嗓門喊:“獄卒,獄卒!這裏要死人了你們都不管嗎?”

“誰會管呢?”一個蒼老的聲音應,像是從男孩子那側的某個牢房飄出,“每天這裏死的人,又何止一個兩個呢!”

“你是——”

“咳咳咳咳,俺只是一個庶民罷了。”

“張大已經撐了好幾天啦,到這會兒死,這口氣也夠長了。”另一個聲音響起,這回是起羽他們這邊的。

“大哥,大哥……”

也許為張二慘厲的呼號所感,慢慢地,加入談話的逐漸多起來。因為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像卸下了顧忌,有的唏噓,有的憤慨。

“他真的挨了七十棍?”

“嘿,這還用問!擡進來的時候血肉模糊得都不成人形了!”

“唉,張家以前好歹也算大戶,這洛陽一帶,你問問,除了官鹽,賣鹽的還有誰!”

“想當年?想當年俺杜某不也富甲一方!可那官府,更易無常,本來交了曲錢便可自家釀酒出賣,現在一道令下來,又變成官府專有,還把俺抓了進來!”

“只抓進來就算好的啦!你瞧瞧他張大不過私販一斤鹽,被打得命要沒了——”

“可是不販私鹽又怎能活得下去呢?”一個似乎了解內情的人接口:“鹽巴從產地到關中,路途沒多少,可中間要繳納六七次稅錢,過路抽過路費,坐賣抽坐賣稅,如此盤剝,誰還有利可圖!”頓一頓,他又道:“何況張大也並不完全為了他自己。鄉親們交不起鹽稅,就算交得起,未必就一定得到鹽,那還能怎麽辦呢?——你們知道,非鹽商私自煮鹽處刑是更重的,是掉腦袋的事,大家只好偷偷跑到他家裏求他,於是……”

不知名者沈重的嘆了口氣。

酒商道:“俺還以為俺的榷酒錢已經交得夠多了,原來鹽課得更甚!只是,沒酒還可以忍著,沒鹽可不行啊!”

“榷酒錢算啥子?”最先開頭的蒼老的聲音嘎嘎笑道:“你個酒販,又豈知泛泛庶民之重?”

酒商哼道:“你倒說說。”

老人咳嗽一聲:“種地要交田地正稅,按田畝多少分——”

“這個自然。”

“自然?對,自然好地都讓官府老爺占去了,分給俺們的,不過貧瘠荒蕪之地……真是荒蕪之地也不怕,俺們不過勤快些多澆些糞肥,可是,到時候老爺們來收稅的時候,你會發現你的一畝地,卻要按三畝甚至五畝算,你得成倍的交租,辯也無用。”

“唉,是吶……”誰附和。

“除去正稅,還有‘雀鼠耗’、‘加耗’——”

“什麽是‘雀鼠耗’、‘加耗’?”起羽插問。

老人沒搭理她,似乎被小女孩兒打斷不滿。剛才那個附和的聲音道:“‘雀鼠耗’,指交納正稅時,每斛糧須再多征二鬥,‘加耗’則在二鬥外再加一鬥,即每征一斛糧,百姓實際要交一斛三鬥。”

昭願開口:“為什麽?加征的理由是什麽?”

那人低低笑:“公子,老爺們加征要理由嗎?交上去不是供奉你們這些人嗎?”

嘭!昭願的手重重砸了一下木柵,沈默下來。

“小公子,這又何止呢。”老人繼續道:“交稅時借用官府布袋,要八分布袋錢;若是自家出口袋,也要納錢三分。又有冶鐵稅,每畝納農器錢一文五分;納稈草,每束加納錢一文;納綢子麻皮,每十兩加納半兩;還有鵝鴨稅,柴薪稅……吶,小公子知道‘牛租’是什麽麽?”

昭願沒有回答,也不敢回答。老人的陳述無波無瀾,聽在他耳裏,卻字字劈面。

昭遠昭逸抑不住好奇:“是什麽?”

“算起來,‘牛租’是梁時第一個皇帝開始征的嘍,他有一次與南邊打仗,搶了很多耕牛,就把牛統統趕回來,租給咱們關中人用,每年向咱們收用錢。現在過了幾十年啦,牛早就死了,可是‘牛租’卻沒得停,年年照繳不誤——咳咳咳咳!”

“老人家,您身體不好,還是先歇會兒。”張夫人道。

“不打緊,一把老骨頭,咳咳咳!”老人邊咳邊答。

起羽道:“你是怎麽被抓進來的,因為交不起稅?”

“阿起!”夫人斥道。

“哈哈哈哈——咳咳,小姐真是聰明,咳咳——”

“王老丈,你就別說啦!”有認識他的開口。

“大哥!大哥!”那頭張二的叫聲顫抖著拔高,一瞬間,他發出一種猶如野獸的哀嚎,而後,木柵欄被人發瘋的砰砰捶起來:“我要找大夫!聽到了沒有!來個人!大夫!”

所有人都滿懷希望的把目光投向大門,希冀有一線光出現,哪怕一點點,一點點也好。

“來人哪!!!”

沒有,沒有光。

只有月亮慘淡的從壁上小小的孔眼照進來,幽藍的,高高的,冷漠的俯視人世間的一切。

張二的聲音漸漸弱下去。

一整夜,那不停的捶打木欄的聲音持續的響著。響在寂靜如死的牢裏,響在每個人的心上。

第二天,與張老大屍體同時擡出去的,還有王老丈。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終於沒熬過牢中惡劣的環境,也跟著去了。

“娘,我冷。”沄羽瑟瑟的往楊姨娘懷中貼。

楊姨娘嘆口氣,看著獄卒草席一卷把人拖出去,將她摟了摟。

澪羽正試圖教落羽玩拍掌的游戲,鼻涕都凍得流了出來,她仍興致不減。

張夫人和金姨娘整理著幹草堆。

起羽坐在一旁,闔眼打瞌睡。

“水,水……”

嘶啞的聲音近在耳背,恍若蚊吟。

起羽一動不動。

物體不斷蠕動的響,不用回頭,起羽也能想象出那被斬去四肢的軀體奮力滾動的畫面。

這就是大家集體驚嚇遠離的原因。

惡臭入鼻,要能動,她早動了,可是……

砰,背後木欄震動了一下——沒什麽力道,所以未引起眾人的註意,只有起羽,咬牙切齒,他奶奶的欺負我不成!

右腿自晨起痛得鉆心不止,她勉強挪到這頭,入了十一月的天氣,地上寒氣噝噝,小腿脛骨像被無數蟲子嚙咬,她真恨不能切開來使勁捶他兩下。這下可好,避開了這頭,那頭又不安生?

“水——”

昨兒晚上這怪物不是還很有勁麽,起羽扭頭,不期然正對上被戳成一個血窟窿的瞎眼。

饒她天不怕地不怕,也趕緊扭回來,心兒怦怦跳。

但磨了一會,她又忍不住重轉回去。

那人再次以頭撞柵,“水。”

眼睛溜一圈,原來他好不容易夠到的水碗已被他撞翻,這會兒用另一只眼巴巴的看著咫尺的她,三撞。

兩人對視。

末了,起羽伸手撈過那只破碗,按住右腿的手緊了緊,壓著,攀住木柵立起來,一條條挨過去,倒好了,回來,重重放到他頷下。

那人立刻把嘴湊上,牙齒咬著碗邊,咕嚕咕嚕,喝一半流一半。

這下總該清凈了。

“呵呵呵,又可多活一天。”

起羽哼哼。

“小姐不怕我。”

“離我遠點。”

“張某動不了,呵呵,不過我看小姐似乎也行動不便。”

起羽看看張夫人,摸摸腿。

“看到小姐,我就想起我家公子,可憐他遭人迫害,不知是生是死。”

起羽心想,你還是先關心關心你自己生死罷。

“張彥澤此人,虎狼心腸,縱然同是沙陀出身,我張式也看不下去!”

哦,看來他也是被張彥澤抓進來的,難道這副慘樣亦是拜張彥澤所賜?

起羽掏掏耳朵:“你有什麽苦大仇深,我一點不想聽。”

張式沒料到她蹦出這樣一句話,擡起獨目硬是看她兩眼,接著笑:“我說我的,你聽你的。”

有點意思。於是起羽沒說話。

“張家小公子誕於三個月前,甫落地不久,卻被懷疑不是他父親的親生兒子。他娘是妾室,懼於流言,自縊身亡——”

啊,老戲碼。稍微特別一點的是,做老子的似乎比較狠。

“我本是張家從事,與這妾室有同鄉之誼,眼看身為父親之人不但不庇護自己的兒子反要害他,以有傷名教勸之。怎知張彥澤大怒,也欲將我一起殺掉,於是我只好連夜帶著小公子出逃,張遣人追殺,他雖頗有勢力但也不至於一手遮天,眼看就要到老家,府郡內史楊邠我認識,此人藻勵名行,定能相助一臂之力,結果確實也平安了兩日。”

怕也止兩日而已。

“張彥澤不肯善罷罷休,他找到府郡大人,又請出朝廷法令,說什麽‘若澤不得張式,恐致不測’,府郡大人只好將我交出,於是刺目割心,手足盡斷,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那是你自找,亂管別家的家務事。”

“哈哈哈,好個自找!然而事到如今,自找也罷,怨尤也罷,張某已經不放在心上,只盼小公子得他承認就好。”

是條漢子。只是——

“你光顧著帶他逃跑,然那非親生子的謠言,可有相查?如果得不到澄清,他又怎會認他?”

張式一楞,忽然“嗚哇嗚哇”的大叫起來。

他的口被刑燙過,聲音本破損得難聽,這樣慘厲的叫,大家悚然皆驚。張夫人搶步上前將女兒帶離柵欄旁,澪羽沄羽捂住了耳朵。

“怎麽回事?”對面昭壽喊。

“沒什麽。”起羽回。

她看著那獨目裏流出混濁的淚水,一滴,兩滴。

然後她撇開了頭。

作者有話要說:

☆、5、洛陽大牢(下)

東方欲曉。

街上萬籟俱靜,更柝梆梆的敲著,顯示著五更。

人們都沈睡在夢裏。

咚!咚!咚!

鼓樓上的金鼓忽然急躁的敲起來,緊接著,洛陽城門外傳來沈重的驚心動魄的撞門聲,人們驚慌失措的起床,“發生什麽事了?”“契丹人來了?”“石郎的軍隊來了吧!”

最先喪命的是城門的守軍,如洶湧的潮水終於打開了缺口,無數黑逡逡的鐵甲鐵騎沖了進來,鳴鏑發出它們特有的呼嘯,把百姓們嚇得躲在屋裏瑟瑟發抖,不敢出頭。

“起火了!”

“起火了!!!”

皇宮方向忽然燃起熊熊大火,黑色的濃煙伴隨著慘叫滾向天空。

“看,玄武樓!”

相府。

“老爺,不好了,快起來吧,京城大亂了……”匆匆披衣的下人們來到宰相馮道睡房前,被兩名青衣童子攔住。

非醨道:“勿要擾攘。”

非醇道:“我去請示老爺。”

不管底下一群焦急的面孔,非醇輕輕推開門,房中飄浮著薄薄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酒香。

冽而不冷,他想老爺昨夜不知又偷偷嘗什麽好酒了。

“老爺?”移步至矮榻前,他向那背對著他酣睡的人低聲道。

宰相似乎咕噥了一聲。

“石郎的大軍打進來了。”

“是嗎?”宰相老爺一動不動。

“您是否——”

瘦瘦的手擡起來,搖一搖:“那麽你們起來,把家裏打掃幹凈,擺好香案……下去吧。”

“是。”

童子幫他掖一掖被角,偷瞄一眼,老爺似乎又睡著了。

“都起來,不許動!”一隊士兵出現在洛陽大牢入口,衣甲篤篤,肅容齊整。

牢內的人個個湧向柵欄,觀望著發生什麽事。

士兵們在過道兩旁立定,他們的兵刃雪亮,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怎麽啦?”

“難道要處置我們了嗎?”

人們竊竊私語著。

“安靜!”

這時有兩名將領模樣的人進來,一個又高又瘦,看著不過二十歲左右,卻留了一臉大胡子;另一個更年輕,大約十七八,皮膚曬成古銅色,是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

低聲交流了一下後,那個大胡子停留原地,小夥子邁著軍人特有的步伐開始一一掃視牢內眾人。落羽動了動嘴唇,起羽發現,捂住她嘴:“不許哭。”

經過懷秀懷良姊弟的時候,小夥子停了一會兒,再看到他們,揚了揚眉。

牢房瑞安靜極了,牢犯們的眼睛緊緊盯著這個人的一舉一動,要是這會兒允許每個人把他們的猜測用語言表達出來,那麽牢內準沸成一鍋粥。

然而小夥子什麽也沒做,他走回同伴身邊,道:“沒問題。”

大胡子點頭,走到入口處,擡了一下左手。

這時起羽註意到他們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

第三個人駐足門外,個子不高,一動不動的身影背對著他們,只是在大胡子擡起左手時似乎心有靈犀的回頭,頷首,而後大跨步消失。

不一會兒,一陣馬蹄聲踢踏馳近,緊接著戛然而止,極是幹脆利落。

兩個男人向後退去,士兵們以一種近乎虔敬的姿態立得筆直。

逆光中,一個挺拔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裏。

“獄典何在?”來人道。

“回大人,回大人,”四五個獄卒踉踉蹌蹌出現,領頭的道:“獄典不見了!”

“溜得可真快啊。”濃眉大眼的小夥子抓頭發。

“把這獄中人員的花名冊找出來,永德,你看著他們。”

“好。”

小夥子拿劍指著獄卒去了。

“君貴,還嚕索看什麽花名冊,趕緊把這邊解決了,咱們還有要事待辦。”這是剛才站在門外沒進來的那人,起羽現在看清了,長著鷹鉤鼻,盔甲上沾著血。

這是……李重進。

那麽,那逆光而立的人……

陛下……臣妾已有了您的骨肉……

是了,他的字是君貴,她竟沒聽出他聲音來,很好,很好。

“清獄之事,一時半會兒辦不好。”

“這可不是你在府內算帳編名目,算帳呢,你是一筆好手,我沒你強,可處理這些事你就沒我在手啦,有什麽難辦的,甚至都不用拖出去,直接——”李重進比個手勢:“嗯?”

這個李重進,出的什麽鬼主意!

起羽發現所有人都緊張的註意著二人談話,是啊,生與死就這樣被輕易的操控在人一念之間,人與螻蟻,有時沒什麽分別。

“都是些手無寸鐵之人,何必如此。”

集體長籲口氣。

“手無寸鐵?你可得想想,關在牢裏的難道還有良民?只怕都是些刁惡潑皮之輩,咱們把他們都殺了,說不得還是大功一件哪!”

起羽對李重進原本就不好的印象一路直跌,沖谷底而去。

“柴少,花名冊來了。”永德將一個藍皮本子呈上。

“君貴,你不是真要一個一個審吧,那等到天黑也問不完!”李重進見同伴下擺一撩在木條板凳上坐下,與常日在府中拿本書就能待一下午同時順手解決府內大大小小無數瑣事的姿勢端地一模一樣。

“當然不,牢中人數眾多,我一不明白案情,二來獄典亦不在,如你所說,深牢大獄,都是坐實了名目才會進來,我們確實沒那麽多時間。”

“對嘛對嘛,”李重進拊掌:“那你——坐下來幹什麽?”

“一死容易,活卻艱難,所以我決定,放人。”

“啊?”這次李重進倒是和眾人陣線一致,都張大了嘴巴。

“這難道不是更好的懲罰?”凳上端坐的人微笑,“也省得兄弟們勞累。”

牢內眾人想,這個人莫不是在講笑話。

好笑麽?不好笑。眼神交錯間,嗞啦嗞啦。

“君貴,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呀,不說清楚老子不奉陪了!”李重進瀕臨爆發邊緣,他發現自己永遠也跟不上這位兄弟的思路。

“慕容,拿著,待會兒你筆記。”少年快速翻了一遍名冊,轉手扔給了一直立在身後的大胡子。

“是。”大胡子穩穩接住,波瀾不驚。

少年提高聲量:“大夥兒聽著,京城已被晉攻陷,唐亡乃眼前之事,柴榮無意與眾位為難,只要在這冊上註明戶籍住地,就可以走人。”

“啊?”

“等等,這太荒唐了,你這是在放人出去為非作歹!我不同意!”

“真正的大奸大惡,不會被囚於此方寸之地。”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反正不能放人,不然怎麽向舅舅交代!”

張夫人輕輕道:“那個叫柴榮的少年,可謂少年老成。”

起羽看她一眼。

楊姨娘雙手合什:“是生是死,全靠他了。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水可疏不可堵,姑父那邊,我會稟明。”

“稟明?你擔得起責任麽!”

“戶籍住地既明,以後再犯事,當不輕饒。”

話語放得不輕不慢,眾人聽了,卻不由一噤。

“哈,我看你那是馬後放炮,誰保得了他們寫真寫假,就算寫個真的,還可以逃,你往哪兒找人去?”

“人皆安土重遷,何況官府登記在案,不會輕離。”

“你甭跟我講這些,我懶得聽,總之,不能放人!”

“大人,放過我們吧!”

“求求你放過我們吧!”

牢內眾人哀求,磕頭。

“永德,開門。”柴榮道。

“開門!”永德叫獄吏。

“是是是,是是是。”獄吏掏鑰匙。

“慢!”李重進開口。

“表兄。”

他實在有一股氣勢,隱隱斂著,然而李重進感受到了,他聽著這一喚,心思連轉:“你就這麽放了他們,豈不太便宜他們了,我提個法子,哈哈,這法子你一定同意。”

“表兄說來聽聽。”

“每個人交他十兩銀子買命錢!怎麽樣,你不是最愛數銀子嘛,又給咱們府裏添筆橫財,一舉兩得啊,哈哈哈哈!”

“十兩?十兩我們怎麽交得起?”

“是啊,俺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麽多錢吶!”

“嗚嗚嗚嗚,這還是要俺們死哇!”

“大人,大人!”眾人的目光又齊齊轉向唯一的救星——坐在凳上的少年。

“表兄一定要這麽做?”

“不錯,要不然我不爽!”

柴榮笑了:“十兩銀子對平民百姓來說實在太多,不如改成十個銅板。”

“十個銅板!十個銅板能幹什麽!”這也太掉價了!李重進道:“這是買命錢,懂不!”

“好了好了,就十個銅板。”柴榮依舊笑:“永德?”

永德會意,推獄卒:“快開門!”

第一個出來的人佝胸駝背,個子矮小,滿臉掩不住的畏縮,他沒走兩步就趴下,爬著到了柴榮膝前:“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李重進在旁邊哼了一聲。

“娘,我們有沒有十個銅板啊?”起羽問。

張夫人搖搖頭。

“那可怎麽辦?”金姨娘急道:“那我們豈不是——”

楊姨娘摸摸頭發,簪子沒有了;手上,鐲子也不剩一個;耳掛的明珰一同在入牢時被搜去,戒子、玉佩……沒有,沒有,什麽也沒有,怎麽出去?

“大人,大人,求大人開恩,甭說十文,俺渾身上下一文也搜不出哇!”

“去你的!”李重進一腳踢在他肩上,“十個銅板也納不起,那就納命吧!”

他正好一腔氣無處發,明亮亮的刀一晃抽出來,那人嚇得連聲尖叫,一路葫蘆滾到角落裏去了。

“下一個。”永德咳了咳。

“大人,小人願為奴為仆,作牛作馬,小人願一生侍奉大人,小的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小的——唉喲!”人都沒來得及睹清,竄出來一團臟兮兮的影子,大胡子身形一閃,已擋在柴榮前頭,那人“啪”地一聲撞上他的大腿,順帶抹了一堆眼淚鼻涕。

大胡子的眉頭飛快皺了皺。

李重進唾罵:“又是個沒錢的。”

“下一個。”

“大人,老朽雖然無銀,但老朽有個女兒,嘿嘿,您看——”

永德有氣無力:“下一個。”

“一千文。”

“慕容?”

大胡子道:“一千文,我買下一百個。”

“恩人,大恩人吶!”抱住他大腿的那人歡呼大叫,又再抹一把鼻涕。

“買我,大人買我!”

群情湧動。

“今這事兒可新鮮,”李重進雙手環胸:“慕容延釗,你大爺,你買?”

永德松口氣,拍拍大胡子的肩膀:“你買好,你買好,哎,幹嘛不都買了呀,省得我還要叫。”

“你也買好了。”

“好,我——”永德話鋒生轉,幹笑,“我每月的軍餉都給娘了,哪來那麽多錢。你多買點怎麽樣,反正十銅板一個,草市裏都賺不到這麽便宜的,多劃得來。”

“我再沒有了。”

“不會吧,你上無父母下無妻兒,一人吃飽全家不愁,還是兄弟你最近沾上了吃喝嫖賭裏的哪樣,阿,花銷變大了?”

“永德,”柴榮道:“你買不起就別貧嘴。”

“大人,買我,買我!”

木欄內伸出無數只手。

慕容延釗執筆:“從一到一百號。”

“那我也要一百個。”李重進忽道。

“哦?”

“怎麽,不成?”

“成,當然成。”

李重進道:“慕容你買了也養不起,多半是放掉,我可不同,回頭好好挑挑,瞧瞧,裏邊還有丫頭片子呢!”

懷良一聽,擋在了懷秀前頭。

招搖的人手立馬減下一半,接著,所有人一致朝慕容延釗揮袖:“大人,你買我吧,求求你買我吧!”

永德手肘推推:“慕容,看,即使你留了胡子把小臉蛋兒遮起來,也還是這麽受歡迎啊。”

李重進在那頭跳腳:“餵餵餵,怎麽回事,大爺我也是買主,怎麽,還想不想出去了?告訴你們,現在加起來也只能放兩百人,剩下的交不出銀子就甭指望出門!”

見大家註意力都轉過來了,他又得意的道:“不過呢,你們可以求我,慕容只區區一千文嘛,大爺我可不止這個數,說不定一高興,多買你們一兩條賤命。”

牢內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少人開始朝他磕頭。

“使勁磕、使勁磕啊,哪個磕得越多大爺我越喜歡!”他一邊哈哈笑,一邊低獰朝慕容道:“一群笨蛋!”

“夫人,我們是後面進來的,兩百號肯定輪不到我們,要不要——”楊姨娘焦急而緊張:“要不要我們也——”

張夫人面容繃緊。

楊姨娘流淚:“夫人,生死攸關,老爺他現在不知道到底怎麽樣,我們還有這麽多孩子,還有妾身腹中未出世的嬰兒,妾不想死、也不能死啊夫人!”

金姨娘聽了,亦在一旁抹淚,無限淒憐的望了眼對面牢中的幼子。

張夫人道:“誰舍得自己的孩子,只是你看那李姓少年,不過把人命當兒戲罷了。”

“夫人,夫人,那也只有一試,只要能出去,只要能出去啊!”

張夫人凝視她微凸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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